老番客

林秀琴的小叔从英国回来了。

他小叔名叫林长乐，三十出头就去了泰国，那年碰上排华，乘坐难民船漂到了英国，一去六十年，而今于是九十多岁的耄耋老人。林长乐在英国没有娶妻生子，因为福利好，一直住在老人院里，享受丰厚的养老金。但中国人历来慎终追远落叶归根，人老了未免想念出生的地方，于是由香港的外甥女接了回来。

村里人都称呼他“老番客”，他自然也十分欢喜。每天早上拄着拐杖缓缓从巷子里走出来，戴一顶鸭舌帽，一间羊毛西装，西裤皮鞋，做足了异国风气，一见人就笑着挥手示意。在巷口里等搭客的三轮车，到村里的卖鱼档和小商店门前和那些闲着无事的老人拉家常吹大牛，看看报纸，时不时乘坐三轮车到邻镇去逛街，不喝茶，喝着镇上买的咖啡。晚上用热水温瓶牛奶，一回到家就到处开灯开电视，打电话，睡了也不关灯，气得他侄子老婆唠叨一个月要多出几十块电费。

林长乐以往的老屋成了侄子林秀琴的牛圈。这林秀琴名字倒十分优雅，可却是一介牛郎，掌了一辈子牛，满身邋遢，灰头垢面，上钮搭下钮的，日子过得倒十分清闲。讨了个跛足老婆，生了三女一男，说也奇怪，这些儿女出落得一个比一个俊秀漂亮。在农村养几头牛再加上几亩田地过日子还是马马虎虎的，但远远不足于盖房子，林秀琴一家现住的这栋四点金还是多亏二十年前小叔从英国寄回来的钱。直到今天，林长乐还以为这屋子包括林秀琴的牛圈也是他的，又加上是上辈人，而且年老的人性格总有些怪癖，住了一段时间后，便没事找事。一会说饭菜不好吃，一会说夹给他猪肉是馊的，一会又说衣服洗不干净，口袋里的钱又被哪个偷了。气的林秀琴夫妻和儿子一肚子火，四处咒骂，嗔他老人没老样，没儿没女靠着别人过日子就该安分点。

这天，林秀琴扛着一把香蕉满头大汗回来。恰好林长乐午睡已醒，拄着拐杖出来客厅，一见他侄子便用拐杖指着问：“哪里偷回来的香蕉，我袋里的钱是不是你偷去了？”气得林秀琴脸红耳赤，跺着脚歪着头说：“你说着是人话吗，好闭嘴了。给你在这里养老，吃的住的伺候你老爷样子，你看看谁家老人像你这样，人家老滑叔跟你一般岁数，吃饱了安分听歌看电视不气人，你就刁难人，我也受够了，你再这样你就回英国去。”林长乐听了火爆三丈起来，狠狠把拐杖往地面一敲：“哈!你现在住着我的房子，老屋子又给你养牛，你没有我能讨到老婆过得了日子么？你疯了敢顶撞我？你你你，我限你三天之内马上把牛跟我拉走，没天理的，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林秀琴本有些愚昧，一听这话，片刻懵了，又气又羞，气的是林长乐好这样羞辱他，羞的是那老子本就是他小叔的，一天无话，第二天便四处打听，终于把老牛以五千块廉价卖给了一个屠夫。这牛一卖，林秀琴像一个失恋的男人，极度失落，待在家里对着林长乐的脸又闷，于是整天拖着长衣东游西走，邻居都笑他闷慌了。两公婆到处诅咒他小叔是“老不死”的，“什么时候两脚伸直就净心了。”那林长乐又何尝不知，自为和林秀琴夫妇斗了几次嘴，自己便每天早上去吃肠粉中午就到村里的小饭馆里吃，于是背地里有传来闲话，说林秀琴夫妇虐待老人，又说林长乐为了归来安享晚年，私下给了侄子十万英镑，收了人家的钱受些气也没什么，不该这样厌弃老人，无依无靠的，看着也可怜。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每天割着他们的脸。其实林长乐到底给了多少钱侄子，也只有他们知道。

只是后来，林长乐自己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时不时要靠外甥女寄钱过来，他自己花钱又惯了，再加上爱面子，见诉苦的老人要与些，可爱的小孩子又逗些，有时候眼花把五十的当五块使，贪心的人又多，后来，连他外甥女也有些无奈了，于是回来和林秀琴一家商议，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谁保管他活过一百岁去，到时这笔钱问谁要去谁又有那么厚皮毛，最终还是商议先把林长乐送回英国去，只要他回去，那边还会如旧给他安排住所，养老金照拿，于是几人穷心劝导了几天，说过去住些时间再回来。

谁也无法体会这个老番客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这一走还真会不会回来，只是他竟然答应了，临走那天，只见林秀琴的老婆提着包裹，把有些颤巍巍的林长乐和他外甥女送上三轮车走后，满脸笑容的拍着衣服回家去了。